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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世堂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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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世堂(二)

爐鼎山沈寂多年, 日子一長,個個都盯死了那兒看,生怕有什麽動靜。這消息至關重要, 所有人屏息斂聲, 臉上顏色夾雜著惶恐的難看。

大鬼真出關了, 江湖難免一場腥風血雨。

幾十年前,刀客帶動天機閣及江湖四海俠士打得聖虛元氣大傷, 聖虛自此沒落至今, 有三鬼的聿在, 勉強撐了個顏面。大鬼也是傷好才會出關, 他瘋魔霸道的功力, 被瘋批狠厲、睚眥必報的心性脾氣,會給江湖帶來不小的沖擊。

何如海最先沈不住氣, 道:“爐鼎山很難靠近, 那裏曾倒過一片屍海,陰氣較重,也會有些不尋常的聲音, 很難斷定是不是大鬼閉關的動靜。倘若真是, 聖虛在江湖上必有動作, 不會和往常一樣安靜……除了近日追殺朝臣的狠舉。”

跌落的聖虛多年來不敢有太大的動作, 三方大勢江湖門派一齊圍剿,他們吃不消,所以總做些偷雞摸狗的事。

蕭無憶不這麽覺得,道:“你這說法不準,聖虛追殺謝蘭機的前夕一樣沒有水花, 結果還不是出了幺蛾子?”

何如海一下噎住聲,無奈長嘆。

紫衣青年:“當年刀客本可憑一己之力殺掉大鬼, 再安然無恙抽身,誰知那二鬼剛巧趕得及時,替大鬼擋下致命一擊,不然刀客也不用死。如今二鬼換主成雙魅,長姐強勢,卻失了神魄;小妹精明,但是廢人,這對姐妹不足為懼。偏是那三鬼號聿的怪人,他活著有些年頭了,實力深不可測,若要說當今江湖誰人有這個本事拿下他……天機閣的雪門主,怕是很難做到吧。”

蕭無憶與簌月相視一眼,盤坐挺背坐的長玄,兩手自然搭在膝上的手一動,手指勾動起裙擺,料面上扯出衣褶。

這可不像什麽好話。

蕭無憶心中有幾分不悅,道:“刀客的死實乃江湖損失,繼他之後便無人再有與聖虛兩個鬼王同時對打的能耐。雪門主歷來帶傷,又年紀輕,能威懾到聖虛已實屬不易,但單槍匹馬怎麽說也是一場以性命相抵的賭局,不只是他,誰去都是送命。對付聖虛,最好大家齊心協力,不要單獨行動。”

想把責任推到他們天機閣頭上,沒門。蕭無憶不是任人捏柿子似的人,有話就直說,打彎彎繞繞不過是看在交情的份兒上。

聰明人聽出蕭無憶是在委婉地分散火力,閉嘴不插話,自己做自己的。

鬼婆婆咳了一下,執杖的枯藤五指捏緊,道:“雪門主前些日子不是出關了?今日會堂怎麽不見他來?”

此話一出,原先的緊張局勢變得安靜下來,在座的各位心裏又翻起了各自的算盤。

謝蘭機的禪雪身名在江湖上接近黑白兩派的中間人,圖兩方之利,絕不可濫殺無辜,這是他的底線。

可在魚龍混雜殺機四伏的江湖裏,想要做不殺人的大善人,絕無可能。

從謝蘭機入局,打響禪雪的聲名那一刻,便很難有退路抽身。做得好與不好,都會有人唾罵。

三世堂裏,很少會出現他的身影。

鬼婆婆這麽一問,勾起了大家不同的想法,凝聚力集中在了禪雪身上。

三年前禪雪失聲在江湖上消失匿跡,對外聲稱閉關修煉,只有蕭無憶他們幾人清楚,是他剛登宰相之位那兩年很忙,不得不全身心投入到朝政上穩固相位,稍有不當,受到致命打擊的彈劾,那不是開玩笑的。

禪雪本可以來三世堂一會,卻出了差池,人現在躺著生死不明,說出來會攪亂人心,蕭無憶只得替他打好掩護。

“他有急事抽不開身來,你們要是有什麽事想跟他談,我可以代為轉達。”

鬼婆婆“哦”了一聲:“也沒什麽事情,他閉關三年,剛出關不久,老身也就是想圖個心安,看一看他。這樣,你叫他忙完了,來我們萬塵幫坐一坐,如何?”

她與禪雪關系不錯,不圖名利,說來也是出人意料,她待禪雪就好比阿婆對孫兒一樣,坦蕩不掩偏愛,但也保留著一些分寸,明理區分。

蕭無憶抱拳行禮,面色柔和道:“鬼婆婆誠意相邀,在下定當一字不漏地轉話與他,您就放心好了。”

他明面上刻意的賣乖讓鬼婆婆並不反感,反而還被逗樂了。

“啊哈哈哈好,就喜歡你這樣痛快的!”鬼婆婆手指著,又偏向蕭無憶旁邊的簌月,“月兒姑娘也是好久沒敘舊了,一定也要來,萬塵幫隨時待客。”

簌月早料到她會指名自己,微笑應下。

一旁的青年又道:“自入江湖名門幫派就從未見過鐵觀音本人,如今等到他出關,實屬小輩榮幸。不介意的話,算我一個。”

一些人興奮地想要見到禪雪,深知他現況危機的蕭無憶等人,不想掃大家的興,也不能露出什麽端倪,便強顏歡笑著。

事過一半,大家拋開閑情繼續談起正事,商量著怎麽盯準聖虛的一舉一動,做好以防萬一的對策。

日漸稀薄,青山染墨。

殿外,有的大老爺們兒已經找到角落打起了小盹,是不顧幫派的面子和風評的那一批;顧及之人還知道羞恥,老老實實地守著,偶爾跟旁邊兄弟交談幾句保持清醒,也不管那些不要臉面的同門。

原來另一邊恪守規矩的扶仙宗也開始坐立不安,大多都是年輕人,心高氣傲不免浮躁,不見有多少沈得住氣的長者,不是留在宗門裏,就是在三世堂裏面議事。

孫若輕的臉色被曬得有些紅,他已然站得口幹舌燥,終於忍不住道:“怎麽還沒好,這麽大的日頭讓我們在外面等這麽久,好歹給點茶水喝。”

他身旁的那個師妹又接話道:“附近有閑房休息,大師兄,不如我們去坐坐吧?剛好我也守累了。”

“好,師妹。”

孫若輕牽著她就要往殿宇方向走,被年輕女子持劍的右手攔下,孫若輕故作不經意松開身後姑娘的手,慌亂的眼神迅速一冷。

他往左跨一步,女子跟著向左攔他;他一往右,她也攔右,不留前進的餘地。

孫若輕被她弄煩了,不再禮稱“二妹”,直喚大名道:“孫詠春,你別以為自己本事了不得就愛多管閑事,念你是鬼婆婆唯一的孫女,我不想跟你作對,也不想傷她老人家的心。你要是識相點,就別把手伸這麽長。”

孫詠春父母早逝,與鬼婆婆相依為命至今,她有一個裏外都窩囊的舅舅,生了個裏外不是人的表哥,也就是面前的孫若輕。

兄妹從小在同門中長大,卻無太多交集,仿若沒有遠房親戚的生人。鬼婆婆也曾感到奇怪,自己這個天資聰穎的乖孫女兒離來不愛主動親近陌生人,懂事又懂得早,性格清冷不易貼近,還不愛和自家表哥相處,不過久而久之她也看開了。

面對孫若輕的警告,她心裏的嗤之以鼻不露於表。

“師弟師妹們一樣受著日頭的暴曬,你們兩個擅自先行離開,難道不會羞恥於心嗎?”她語氣平淡,算不上強烈問責。

孫若輕又改口回來了,“二妹你說這話不覺得好笑嗎?我累了我想休息,與他人何幹?他們累了同樣可以去找個歇腳,我也不會說什麽。這麽簡單的小事怎麽偏要拿些規矩來強調所謂的以身作則呢?你這樣活著累不累啊。”

他句句都在明說著不耐煩,見孫詠春不再有動作,帶著師妹繞過她去閑間休息去了。

剛好看見這邊小小爭執的同門師妹過來安慰孫詠春。

“師姐,姓孫的就那個德行,甭管他,還大師兄呢,他不配。”

過來安慰的師妹看她沈默,擔憂地喚了一聲:“師姐……”

“長盈,我沒事,你先下去吧。”

師妹卻面露難色,道:“師姐,我其實有話想說……大家站了許久,有些師妹們尚在長身體,站久了……”

“不舒服”她憋了回去,到底沒好意思跟孫詠春說完。

長盈欲脫聲又快合的唇形,孫詠春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麽了。

又一記雷打劈在她的頭頂。

孫詠春回頭望了幾眼臺階下的師弟師妹,與長盈說得相差無幾,有些長著身體的小師妹修煉不深,已經熱得滿頭大汗,臉龐暈紅仿若中暑,有的則是靠著門前的石獅小小休憩。

她心裏浮起躁動,掙紮不休,話從幹了水的嗓子裏竄出,道:“……你去讓那些餓了渴了的,去偏殿歇著吧,堂會應該還要一陣才結束。”

長盈綻開笑容,頷首合拳,說話都有了底氣,道:“是,師姐,我這就去安排。”

孫詠春對著她遠去的背影,遲遲沒有回神,身上的沈石又重了幾斤。

日落西山,三世堂走出一人,正是何如海,緊接著是蕭無憶他們,其餘人走在後面。

外面已經做好離開準備的年輕一輩們昂首挺胸,目視臺階之上,望著長老們,喜色澎湃,激得精神抖擻。

蕭無憶回味方才大家在會堂的話景,下臺階前又調過頭,面向眾人。

“江湖不能再現幾十年前的殘忍景日,三世堂這條大船更不能沈,諸位,來日相見。”

鬼婆婆:“蕭門主有心了,你們天機閣也是不易。會堂過後,老身會讓萬塵幫提防好聖虛,教人盯緊爐鼎山。”

何如海也停到蕭無憶面前,一如既往地斯文和氣,“聖虛為何追殺朝臣,撫仙宗不會坐以待斃,我們會竭盡所能找到幕後之人到底是何居心,如若威脅過於強大,立刻帶來三世堂處置。”

蕭無憶應下,心裏卻不這樣想。能驅動聖虛這樣的兇派對朝廷的宰相出手,勢力只強不弱,要麽能震懾到聖虛,要麽有足夠的誘惑和聖虛換取交易。

這場暗仗,不好打。

三世堂散會,天機閣三位門主一出堂門,四面八方流入的蒙面玄衣人盡數恭敬朝他們行禮。

剛從偏殿出來的孫若輕面上冷笑,心裏不是滋味。

師妹嚇了一跳,抱住他的胳膊,“師兄,天、天機閣的人怎麽突然就躥了出來?”

她問來問去,孫若輕咂一聲嘴,無情地甩開她的雙手,心裏犯起嘀咕,想起了孫詠春先前的提醒。

他們沒看見人,不代表人沒來。

也罷,來不來也不關他事,有這閑心功夫不如回去多睡幾回覺。他打了個哈欠,伸展足筋骨,走進了人群裏,把小師妹擱在了後面。小師妹咬咬唇,握拳跟上。

長老們帶著同門子弟各回各家,三世堂的大門再次封鎖,擇日再開了。

離開三仙山,天機閣輾轉近途在天黑之前趕回洛陽城,殺手們回了自家山谷裏,閉上大門“兩耳不聞窗外事”。

三人停在天機閣鐵門前,蕭無憶問簌月:“你還要回鴻雁樓嗎?”

意思是問她今夜還有沒有曲兒要唱。

簌月舒展腰身,捶捶肩道:“這幾天為了重開三世堂奔波不停,這兩天想好好休息,估計不去了,明早我給楊媽媽寫信開假。”

他們各幫派要商議大事時,會提前幾日定奪日子,把事情疏攏好,等三世堂開門那日再當面全部說清,這也是為什麽總在外面忙碌的原因。要與扶仙宗和萬塵幫取上聯系。

蕭無憶:“成,忙的這幾天只有虞姑娘照顧蘭兄,她去軍營裏頭,還要趕來天機閣,天天忙也累,我們也應該去幫幫忙了。”

長玄心裏也讚同。

閣內反常地燈火明亮,如尋常人家的府邸,客樓二層有間的燈盞比其他房間要亮些,應該是有人在的。

閣主常待在山谷中,幾乎不會下來坐。

應該是虞姑娘了。

三人尋路上樓,蕭無憶禮貌敲門,“是虞姑娘嗎?”

裏面沒有響應。

但推開客間的門,主仆分明都在。

虞丹青坐在案前,低頭全神貫註地不知翻閱什麽,沒有註意到門口有人來了;紅袖已經在裏面的睡下,看樣子已經熟睡入夢,躺下有陣子了。

很快,他們看見桌上放著動物皮做的包針布,一排大小依次排序的細長銀針。

感覺到腳步聲,虞丹青的腦識半脫離醫術,看著進來的三個人。

“你們忙完回來了?”她合上醫書,收好銀針後站起了身,“感覺如何,累壞了吧,要吃點夜宵嗎?”

短短幾天時間,她親切的問候好似家中長姐照顧弟弟妹妹一樣,與原來的那個虞家長女有了一點不同。

對他們來說,無疑有愧。

簌月在鴻雁樓裏與姑娘們常年相處,比起蕭無憶和長玄他們,更好貼近虞丹青說話。她過去細細瞧著這十六七的少女,假面假多了,總有流露真情的時候,她道:“虞姑娘……我們不累,倒是你和紅袖忙的這幾日,比我們更辛苦。”

辛苦的不是時時守在病人身邊照顧,而是要時時受著重要之人的生死徘徊,滾燙煎熬。

她專門關心虞丹青的手,練習針灸練得手指頭磨破了皮,不免心疼,問:“你想學醫,為何不與閣主明說?”

虞丹青搖頭,“前輩是一閣之主,平日肯定是諸事繁忙,我一個外門之人請他教我,於理說不過去,於情也……我不想給他老人家添麻煩,所以還算了吧,我自學也行,也算鍛煉自己,多看多練總有成的那天。起初這醫書的確晦澀難懂,不過看多了就習慣了。”

蕭無憶不會醫,但看過他們行過醫,典型的吃過豬肉看見豬跑。

“自學針灸無物可替,你難不成要把針紮在自己身上?”他有點急了。

既然是學來救人,總要有活的試物,虞丹青沒用動物來代替,多半是以自身來試針。

簌月憂心忡忡,“虞姑娘,以身試針不是兒戲,出了差錯極易把自己紮癱麻……你練多久了?”

“我知月門主是為我好,你說的我知道,只是……我學好了可以給身邊人看病,也能自救,軍營可救兵,民間可救民,我覺得也不錯。”虞丹青真誠回答,“我學了只有半月不到,沒有多久,都是些小皮毛。”

床榻上的紅袖緩慢地翻了個身,打斷房內的和諧。

就在他們以為吵到人時,紅袖嘟囔一下就沒了聲,眼皮子動也不動,看樣子睡得可香了。

蕭無憶打了個手勢,小聲對她們道:“我們去隔壁房間。”

這間收拾好了,所有人滅燈關門,移步至隔間,讓紅袖做個好夢。

這回蕭無憶接了剛才那話,“虞姑娘,學醫之道艱難困苦,你又已半身步入朝堂,應付的事情太多。要學的話,簌月可以教你幾招入門的,她雖以毒醫為主,可總歸醫是醫,基礎針法同樣有救人之效。”

虞丹青自知自己對此有點執拗,可她不願再有對旁人病危的束手無策,總覺得自己很沒用。她知道蕭無憶其實是想勸她放一放,因為學醫確耗時費精,但她做的這一切皆是有因驅動。有了因,才有果,大家都清楚,所以她感激不盡。

“那就多謝你們了。”

這間房的人氣還沒溫暖,蕭無憶便迫不及待地想去閉室看謝蘭機。

走之前,他問虞丹青:“蘭兄情況怎麽樣了?”

這便是虞丹青剛才在想要怎麽跟他們說的,三個人當中,只有前幾日剛巧在天機閣的長玄知道,他目睹了整個過程。

虞丹青垂下眼簾,唇口難開。

她的沈默給了蕭無憶一次警鐘,他察覺到了不對勁。

“……有結果了?”他幾乎聽不出這話是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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